昨夜一场春雨,邺都城内草木湿润,空气中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揽诸的双膝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时,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落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眸里。
他却只盯着水洼里破碎的倒影,眼一眨也不眨。
“——真没想到,当年在无色城里一身粪水的奴隶,摇身一变,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人物。”
一双皂靴踩过雨水,闯入揽诸的视线。
那双脚的主人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白净,脸颊稚气未退,笑起来很像长辈会喜欢的乖巧子侄。
然而下一刻,他便抬脚踩着揽储的肩,迫他将背躬得再弯些。
逆着光,世族少年犹带笑意的眼底一片寒凉。
“但这也不是你杀我三名亲卫的理由啊,揽诸,当年我见你饿肚子,还赏了你一碗肉,你如此恩将仇报,真是叫人伤心。”
他每说一句,便不轻不重地在红发妖鬼的头顶落下一掌,好似在教训手底下不听话的狗。
被打散的赤红发丝垂落,遮住了揽诸的神色。
胃部因那句话而瞬间搅紧,涌上喉头的酸水令他几欲作呕,他却咬紧齿关,任凭衣襟之下的皮肉紧绷得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也竭力控制着这种近乎本能的生理反应。
要忍耐。
亲历过火烧无色城之战的妖鬼,都清楚他们能有今日是多么不易。
当年的无色城,阴山氏为城主,相里氏、九方氏、钟离氏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拥有这个供权贵取乐的聚宝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无色城高手云集,固若金汤,几乎无懈可击。
若非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横空出世,他们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离开那个地方。
但即便如此,揽诸也还记得他们为了离开无色城,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无色城三十万妖鬼,至九幽时,只余下不到十五万。
九幽的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托举上岸的。
所以——
即便揽诸对墨麟只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诚,他也愿意遵从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与仙家世族冲突。
就是给九幽由弱变强的机会。
揽诸闭了闭眼,有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从被挑破的脓疮里涌了出来。
他捏住发颤的那只手,竭力保持平静。
“……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时间。”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冻。
捏紧鞭柄的手指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帷帘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而与此同时,鬼车的车轮正碾过朱雀桥,姑获鸟振翅疾驰,带着车内的琉玉与墨麟驶向九方星澜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车后的朝暝望着鬼车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鸢难得主动开口:
“你怎么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从不鲁莽,九方星澜今日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怪怪的。
朝暝转过头,神色凝重地对朝鸢道:
“小姐刚才是不是,吃了那只烤鸭?”
朝鸢:“我觉得九方星澜有可能是冲小姐来的。”
朝暝咬着指甲:
“都怪该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种东西摆到小姐面前!他们是故意引诱小姐堕落的!”
朝鸢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仙都玉京的人担心小姐与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们?”
朝暝恍然大悟:
“他们就是故意想将小姐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肠!”
“……”
朝鸢从她已经无法沟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鬼车。
车内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自从上车之后,琉玉与墨麟就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