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但她从来不认为这是某种缺陷。
这并非生理层面的先天性缺憾,而只是个人认知与社会常识之间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偏差而已。
假如社会是架规模庞大、轰隆运作的机械,其中总会有几个齿轮,因尺寸不符或是过度磨损而对不上号。
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失调和不平衡,因而需要矫正,就像疾病需要治理;但在她眼中,既然常识本身就并非与生俱来的自然状态,而是人为构建出来的,每个时代都有可能移风易俗,那也实在没什么不可冒犯的神圣性可言。
只是,世上的人们终究大都生活在此岸,那些生活在绵羊群的黑羊,为了不被放逐到愚人船上随波逐流,唯有保持沉默。
没有野心的人就此蛰伏,或是被磨去棱角,或是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而受人远离、排斥,甚至身陷囹圄……
但她不想这样。
这一切的兆头,是从她的亲人逝去开始的。
安知真从小在一个富裕上流的家庭中长大,父亲是商人,母亲是钢琴家。
两人虽是缺乏感情的联姻,但也算相敬如宾,只是聚少离多,父亲到处跑生意,母亲在世界各地巡演……从小学时候开始,她就一直由身为退休干部的爷爷照顾。
直到她的爷爷因病去世的那一天。
那是安知真第一次在近距离亲眼见证一个人的逝去。
本来健谈的、红光满面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头,佝偻得像具骷髅。眼窝深陷,身上散发着某种奇怪的味道,声音虚弱嘶哑,望向她、呼喊她的名字时,都令年龄幼小的女孩感到恐惧。
无论曾有什么样的财富、地位、名声,无论度过的是如何幸福美满的一生,在这一刻,所有的美好都失去了意义,所有的意义都化为虚无。
小孩子总会因模糊的事物感到害怕,大部分会在长大后逐渐淡忘;而安知真不同,在害怕之后,她想到的是如何克服恐惧。
她希望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对生理科学、对医学的兴趣,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但,个体的力量是如此弱小,而他(她)所面对的世界,又是如此广袤无垠,深不可测。在时代洪流面前,随时可能倾覆。
她想要找到那个梦想。
——所以,要成为政治家吗?
人类之所以能创造出璀璨文明,在于其组织力;人正是在成为“类”后,才能成为怪兽。可纵然爬到了这头怪兽的脑部,依然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这头怪兽,不但有被反噬的风险,个体的弱小还是未能改变。
——所以,要成为科学家吗?
假如真能得到某种颠覆现代工业体系与科学共同体秩序的惊人发现,她或许就能找到那个她想要的答案了。
但是……那样的希望无疑是飘渺的。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安知真意识到了自己性格上的异常之处,她发现自己的那些想法,都是荒诞无稽、天马行空的,在虚构作品里都是那些大反派才会有的思路;而由于大家都是普通人,谁都没有超能力或是魔法,因此妄想永远只会是妄想。
但不知道该说是幸运抑或不幸,安知真除去思维方式迥异他人之外,还很聪明、很早熟,所以一直以来,都能将这份自我和群体之间的矛盾隐藏得很好。
在他人眼中,安知真身上的一切都很完美;出身好,相貌出众,谈吐优雅,性格热情,待人温和,极受欢迎,头脑又好,在学习和艺术上都很有天分,深受老师、家长和同学的信赖,从名牌大学毕业后,走上了学术的道路,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
安知真认为,除非某种在宇宙尺度间几乎微渺到不可察觉的概率学效应起了作用,否则,她永远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所以,这种伪装可能会持续一辈子,哪怕结婚生子,哪怕变老之后——她本已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直到咒禁之力的降临。
安知真没有遇见和遭遇任何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觉醒了,并且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它的作用。
事到如今,“究竟是天生的性格让《天魁权首》这股可怕的力量寄宿到了她身上”,还是“因为体内与生俱来潜藏着这种操纵他人的能力,才让她的个性变得扭曲”……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亿亿万分之一的概率真的出现了,她发现了答案,本被压抑的野心剧烈膨胀起来——
世上的人们终究大都生活在此岸,那些生活在绵羊群的黑羊,为了不被放逐到愚人船上随波逐流,只能保持沉默。
但她不想这样。
她更想做的,是将决定对错、决定善恶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上;她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为全世界的人们打造出一艘巨船,再把他们全都赶上船去。唯有再一次面对惊涛骇浪,逐渐停滞发展不前的人类社会,才会重拾冒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