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一定会后悔的

师刀 万象澄澈 4405 字 1个月前

一片晦暗无光的长夜之中,何肆身处的伢子湖,忽然开始狂风大作,潮鸣电掣。

何肆手中无罩的油灯烛火摇曳,低头看着刻满船身的契号,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密密麻麻。

何肆初略算了一算,确实并无纰漏,已经三千八百九十七天了。

不算两三年一个闰月的话,已经超过十一年了啊。

按照宗海师傅所言,这是他这段记忆中的最后一天了。

这十一年里,自己尝试了所有的问题,终于是在宗海师傅口中,拼凑找回了小半的自己,却是并不真切。

何肆身处这漫漫长夜之中,就像挑灯夜读,翻开一本冗长无趣的小说,看着一个叫做何肆的主角成长,虽然有些许代入感,却是并未如何的身临其境,就只是像个旁观者。

宗海师傅以他心通的手段获取的自己的记忆也并不完全,勉强算是详略得当,可略去的那些,怎么就不是何肆了?

何肆感觉现在的自己,是个缺失人性的幽魂,孤苦无依,无人祭奠,无人怀念,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他望着沸腾的湖面,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却又瞬间坚定。

即便自己不再是何肆,即便没有任何理由说服自己逆天而行,但为了这些亲人朋友,还有自己这差不多算是死过又重生的性命,自己也不能就此放弃。

至少,何肆是这么在心里告诫自己的。

可惜是说易行难。

他想不到如何赢,甚至没有很想赢,他只是不想输,不想那些脑中已经被删除,又是花费昼昼夜夜烙印回去的模糊的珍视之物远离自己而去。

说不得是自己失去了他们,还是他们失去了自己。

其实没差。

从三年前开始,宗海和尚已经如同枯坐一言不发了,因为他再也回答不了自己的任何问题了,自己几乎问遍了所有可以想到的问题。

何肆低头,小船微微荡漾,下沉。

潮水瞬间平静,宛如结冰冷涩。

何肆抬头,船身多了一人。

只见他浓眉虎目,眸子中光华四射,面如冠玉,唇如涂丹,身形高大,肩宽腰窄,丰神俊朗和威风凛凛二词具现,并不违和。

那人笑道:“好久不见,何肆。”

何肆颔首,回应道:“好久不见,刘景抟。”

刘景抟的一道神念与宗海和尚相互掣肘,自然也能显化于此。

本来他是不该出现的,现在现身只是为了不叫何肆抓住王翡那神识波动的一丝机会,被他趁机夺回本身。

即便只是一瞬,也足够在场许多人看出端倪了。

眼下局面,按部就班,可不能有纰漏,出差错。

刘景抟笑道:“何肆,你居然还记得我?”

何肆反问道:“您这是受宠若惊了?”

刘景抟这回是真惊讶了,问道:“你居然会称呼我为‘您’?真是破天荒,也好,改了性了,不那么讨人厌了。”

何肆愣了愣,后知后觉自己这般与人为善并不对,尤其是眼前之人,他都算不得人。

于是何肆又亡羊补牢说道:“狗日的刘景抟,我操你妈。”

刘景抟面不改色,自顾自地盘腿坐下,等小船稳当一些,这才说道:“其实以前你骂我,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我都是心有所感的,我翻了下账本,这些年你一共骂了我四万一千一百三十七次,有三万九千零三十一次是牵连我妈的,说好一日三骂的,你这就有些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了。”

何肆心如平静,实在是生不出些异样情绪,只是说道:“那现在是四万一千一百三十八次了,连累你妈遭殃了三万九千零三十二次。”

刘景抟只是摇摇头,“这十一年来的咒骂可以忽略不计,你就好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扪心自问一下,骂我,对你对我而言,有任何触动吗?”

何肆想了想,果真摇摇头,这些年每在船身上刻一道记号,自己就骂他三遍,例行公事一般,有时候发觉前一天后忘记骂了,当天就多补几遍,到后来自己也记不清了,就好像科举考试的帖经墨义,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却是并未产生一丝爽感。

刘景抟看向何肆,淡淡回击道:“你妈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

何肆同样面不改色,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叫做齐柔,却是听到这些詈辱,心头并泛起一丝的波动,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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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肆开口道:“堂堂天老爷,连骂人都要拾人牙慧了吗?这话出自《水浒衍义》,这可并非你妙手偶得。”

刘景抟面带笑意,反问道:“如此,你该了解我的感受了吧?”

何肆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以后不骂了,和你妈道歉。”

刘景抟问道:“不和我道歉吗?”

何肆摇摇头,说道:“你活该!但你妈把你生出来,其实挺无辜的,毕竟她教养不了你成百上千年。”

刘景抟放声大笑,爽朗道:“你尽管骂,这样的骂声,即便声声入耳那又何妨?飘风过耳,不痛不痒。”

何肆就要张口,刘景抟大手一挥,打断道:“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何肆想了想,轻声说道:“可以了……”

刘景抟笑道:“你现在真是冷静得可怕啊,这就是仙人长生久视之后的感受,你能体味一二,也算与有荣焉了,你得感谢王翡,还有你对面这和尚。”

宗海和尚那木偶般的身形也是如同枯木逢春,焕发生机,眼里多了几分清明,只是并未动弹。

何肆面无表情,静待下文。

刘景抟说道:“条件和以前一样,咱们就此罢手言和,但我这次不只叫你在梦里度过圆满的一生了,现实中我再额外给你三年时间,其间我不插手,也不会有其他人觊觎你的身子,你自己好好享受,多取几个婆娘,每个都三年两报也是你的本事。”

何肆却是直接问道:“是李且来只能再活三年了?”

刘景抟愣了愣,有些赞叹道:“你聪明得有些叫我惊讶了。”

何肆古井无波,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刘景抟摇摇头,笑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何肆皱眉,几乎确定了自己身上还有可以翻盘的底牌,但自己却想不起来了,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

刘景抟等了片刻,问道:“考虑清楚了吗?”

何肆点点头。

刘景抟终于是显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却听何肆说道:“我拒绝。”

刘景抟面上笑意不复。

何肆轻声道:“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威胁我的了,我的性命何足挂齿?即便是你拿那些对我而言十分珍视之物作要挟,我所有的亲人,朋友,来相助我的人,但我都忘了,即便是我知道他们都很重要,值得我豁出性命去守护,去交换,但那是何肆的想法,做法,我已经不能算作是何肆了,对我而言,也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因为现在的我,可以完全不在乎他们……”

刘景抟的脸色笑意重新扬起,问道:“那你在哭什么?”

何肆泪眼潸然,却是笑道:“因为我高兴。”

刘景抟面露不解。

何肆将跪跽改为箕坐,笑容恣肆道:“我这辈子,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地放肆一回了。”

刘景抟面色变为阴沉,一字一句道:“你会后悔的。”

何肆点了点头,眼泪愈加汹涌,只是不愿悔改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后悔的,但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天老爷,这天下,总该有个人,叫你无可奈何,叫你无法称心如意,即便这人不是何肆,那也从何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