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次醒来时,自己正身处一辆颠簸的马车中,踏着达达的马蹄声向着南方驶去。
失去惯用手的他,和一个废人没什么两样。
他彻底绝望了,那一挥手就斩断一臂的马车夫,可能连筑基都没有,不过是个炼气巅峰而已,但杀一个余清风还是手到擒来的。权臣敢孤身送行,自然有这个底气,以他的地位与财力,那个马车夫显然不是。
余清风不敢细想,他只知道自己只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魂归泰山了。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为什么活着,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马车上。
他甚至不敢去东海就任。
一心想要逃避的余清风,忘记了自己年轻时立下的誓言,忘记了“不以高官厚禄为荣,但以愧对百姓为耻”的壮志,他只想跑。跑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过完他作为废人的一生。
然后,他来到了临淮城,隐姓埋名,靠着在青楼勾栏里抚琴、写帖为生。也就在那时候,他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改变——他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勾栏舞姬。
说是舞娘其实也不合适。那个叫如花的姑娘也是一个可怜人,爹妈死得早,一直由叔嫂拉扯着长大,靠着替人浣纱、洗衣勉强糊个口,补贴一下家里。
如花一天天长大,样貌也是一天天出落起来,尤其是那个腰肢,绝对称得上是刮骨的弯刀。但外人哪里知道,那个腰肢的纤细,完全是因为吃不饱饿出来的。她的叔叔算不得什么好人,倒是嫂嫂一直在帮扶她,也不至于饿死。
叔嫂家算不得富裕,有一个视若命根子的儿子,年龄和如花差得有点多,做他的小娘都绰绰有余了。她的叔叔一直把如花当做童养媳养着,嫂嫂也默认了。
她心知肚明,但为了一个安稳点的生活,也就接受了。
她的叔叔算不得好人,盯着她腰肢的眼神越发炽热,就像一只贪婪的狼,觊觎着这块美嫩白肉。怯懦的嫂嫂和懵懂的堂弟或许意识到了,但又能做什么呢?
她心知肚明,但寄人篱下,无可奈何。
直到一场花酒,一个醉起歹意的人闯入了她的闺房。她用自己的木簪,捅进了他的耳中,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她杀了自己的叔叔。
那个大雪天,她被嫂嫂赶出了家门。她忘不了那个站在门槛后面的妇女,用世上最恶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一言不发。
无家可归、举目无亲的她,披着一件破布袍子,流落街头。倒霉颠沛了大半辈子的可怜姑娘,终于迎来了转机——她被合欢宗门下的一家青楼捡回去了。
从那时候起,如花姑娘终于有了平稳的生活,可以靠着跳舞谋生,有合欢宗的庇护,也不用像其他青楼女子那般示人颜色,倒也算得上安逸。
一个才上黄门又落凡尘的男子,一个半生孤寡半生安逸的女子,在一个风月场,因为调琴的小小相逢,结上了姻缘。
和话本里的故事简直一模一样。不妨说,这两人的经历与相逢放在话本里都属于相当精彩的那一类。
青楼的老板是个明事理的人,出身合欢的她不反对门下的姑娘们寻求真爱,但曾经遭受过抛弃之苦的她知道,要让姑娘未来过得没那么苦,必须要让男人们付出一点苦头。所以,她开出了一个堪称天价的“赎金”。
余清风光靠着抚琴写帖,恐怕三十年也赎不了如花,骨子里的清高也拉不下脸面去当那令人诟病的龟公。那他只剩下一条路了。
赴东海城为官。
他本不愿意再去宦海沉浮,那失去的那只手臂就是一个教训。他这么一个没有根脚没有背景的小吏要怎样才能在这茫茫大海中熬出头呢?
但为了如花,他没有其他路能走。
一个春暖花开,春闱再开的好日子,他留下封书信,走马上任,除了那个老板娘外,知道他要走的人不多。等他攒够了钱,就风光地娶回她。到那时候,就不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官场,带着如花回江夏老家,好好过完下半辈子。
可惜瞒不过女人心。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朝露尚重,湿气凝厚。如花已经来到城门口,抱着一只老旧的古琴,用一支他教的艳曲,为其送行。临近了,她不敢去看他,他也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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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城墙上扔下一张纸条,飘摇地落到马前。
不知跑了多久的余清风,在路过一片废墟时,被那散落的瓦砖碎墙给绊倒了,只留单手的他跑起来本就算不得稳当,如今又力竭,倒下了,单靠一只手很难再站起来。
本就单薄的衣衫不仅沾染了灰尘,更是有诸多划痕,别说御寒了,连遮体都难以做到。一张略微泛黄的纸条,如一叶枯黄,飘摇地落到地上,被热风卷起,送到一步之遥的远方,与那无名野火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