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血火玄冥

云州城,寅时末刻,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正被东方天际一丝惨淡的灰白艰难地撕开。寒风卷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如同冰冷的铁刷,刮过每一寸焦黑的断壁残垣。整座内城,却像一头伤痕累累却绷紧了每一块肌肉、磨利了每一颗獠牙的困兽,在死寂中积蓄着足以焚天的怒火。

临时充当工坊的几处巨大废墟里,灯火彻夜未熄。锤击声、锯木声、粗重的喘息与急促的号令交织成一片低沉而亢奋的咆哮。汗水混着泥灰,在每一张布满血丝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老工匠李矩嗓子早已嘶哑,眼窝深陷,却像打了鸡血般在堆积如山的材料与半成品间来回奔走,吼声如雷:“弧面!弧面必须严丝合缝!沙泥层压实!湿透!湿透!王麻子,你他娘的眼睛长裤裆里了?那片毛毡没浸透药水!重来!”没人抱怨,只有更疯狂的忙碌。一面面巨大、弧度奇特、散发着湿泥与药水混合气味的“玄冥盾”,在无数双布满老茧与血泡的手中渐渐成型,如同从地狱熔炉中锻造出的怪异甲胄。

另一侧,校尉王铁柱瞪着布满红丝的牛眼,亲自抡着大锤,指挥着一群赤膊的汉子改造床弩。粗壮的弓臂被卸下,复杂的杠杆抛臂与沉重的硬木“投勺”在叮当声中艰难组装。旁边,几个小心翼翼的老药工在“青囊”王天佑的亲自监督下,屏住呼吸,将磨得极细的生石灰粉、干燥的河沙、碾碎的贝壳粉,与那极其危险、分量被严格控制的暗红色磷粉,一点点混合、装填进藤编网兜。每一次翻动,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生石灰特有的刺鼻气息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内城核心防御圈,依托着残存的府衙、几座坚固的石楼和纵横交错的狭窄街巷,在郭崇韬近乎严苛的命令下,一夜之间被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立体的血肉磨盘。每一处豁口都用砖石、沙袋、浸透水的破门板层层叠叠地封堵,只留下狭窄的射击孔。街巷两侧的断墙后、半塌的屋顶上、甚至地窖的通风口,都布满了眼神凶狠、紧握弓弩或长矛的士兵。神风营残存的精锐在杨羽带领下,如同幽灵般分散在制高点,冰冷的弩矢锁定了每一条可能涌入敌骑的通道。赵冲拄着一杆临时削尖的长矛,裹着渗血的绷带,沿着防线沉默地巡视,他不需要多言,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受伤猛虎般的眼睛扫过之处,疲惫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脊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湿泥和火油混合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也将恐惧死死压在了沸腾的战意之下。

城楼残破的箭楼内,萧景琰裹着厚重的毛氅,斜靠在临时搬来的软榻上。王天佑刚为他施完针,强行灌下一碗气味极其苦涩的药汁。他脸色依旧白得透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和嘶鸣,冷汗浸透了鬓角。然而,那双眼睛,却透过箭楼的了望孔,死死盯着外城方向那片死寂的、弥漫着不祥雾气的废墟,锐利得如同淬过寒冰的刀锋,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与疯狂。

林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陛下,斥候回报,颉利中军已移至原北城粮仓废墟,高坡之上,金狼大纛清晰可见。后续‘燃骨炮’车五辆,连同备用燃剂球,囤于粮仓东侧百步外临时平整的校场,守卫森严,重甲步卒过千,轻骑游弋不绝。狄兵前锋营约万人,已在外城废墟集结完毕,火把如星,正分批试探靠近内城废墟边缘,动作……甚是嚣张。”

萧景琰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牵动着干裂的唇纹,渗出点点血珠:“嚣张?好…让他们再嚣张片刻。”他染血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软榻扶手,“‘网’撒下去了?”

“是!”林岳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孤雁’精锐十二人,携强弩、火油罐与特制‘湮尘粉’小包,已借废墟阴影与地道潜至粮仓及炮车校场外围关键节点蛰伏。只待信号!”

萧景琰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仿佛要将这绝望与愤怒一同吸入肺腑,化为焚尽一切的烈焰。“告诉郭崇韬,放他们进来。让开城门大道。把‘口袋’——撑开!”

天色渐明,灰白的光线勉强穿透厚重的烟尘,勾勒出云州城地狱般的轮廓。外城废墟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吹过断木残骸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狄营传来的隐隐号角。北狄前锋万夫长,阿史那颉利的亲信大将秃骨鲁,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眯着凶残的小眼睛,扫视着前方洞开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的城门豁口,以及豁口后那片更显幽深的废墟迷宫。

“汉狗都吓破胆了!连城门都不敢守了!哈哈哈!”秃骨鲁放声狂笑,声音在废墟间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贪婪,“勇士们!长生天的怒火已经焚毁了他们的外墙!现在,他们的内城,他们的财宝,他们的女人,就在眼前!冲进去!杀光!烧光!抢光!第一个登上内城城楼者,赏金百两,汉人美女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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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杀!杀!”早已按捺不住的狄兵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贪婪和嗜血瞬间压倒了昨夜攻城受挫的些许阴霾。在秃骨鲁的鞭子挥舞下,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争先恐后地涌向那看似毫无防备的城门豁口。马蹄践踏着瓦砾,扬起漫天烟尘,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敲打着内城守军紧绷的心弦。

最前面的狄兵骑兵,高举着弯刀,脸上带着狞笑,毫无顾忌地冲过了豁口。然而,就在他们冲入豁口内侧那片相对开阔、布满瓦砾的空地,视线刚刚适应内城废墟的昏暗时——

“放——!!!”

一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咆哮,陡然从四面八方的断壁残垣后炸响!

嗡——!嗡——!嗡——!

那不是零星的箭矢,而是如同骤然掀起的钢铁风暴!数百张强弓劲弩,在狭窄空间内同时激发!弓弦的震鸣汇聚成一片死亡的尖啸!黑色的箭矢如同密集的蝗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从头顶、从两侧、甚至从脚下的瓦砾缝隙中,铺天盖地地攒射而出!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连成一片!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狄兵骑兵,连人带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战马惨嘶着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出。骑士们身上瞬间爆开朵朵刺目的血花,有的被数支劲弩贯穿胸膛,有的被射成了刺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重重栽倒在冰冷的瓦砾之上!紧随其后的步兵更是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箭墙,前排的盾牌只来得及挡住少许,便被刁钻角度射来的劲矢穿透缝隙,惨叫着倒下一片!狭窄的豁口内侧,瞬间变成了死亡陷阱,人仰马翻,鲜血如同小溪般在瓦砾缝隙中蜿蜒流淌!

“有埋伏!!”后面的狄兵骇然失色,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惊恐地举起盾牌,试图寻找掩体。

“冲!给老子冲!他们人不多!冲垮他们!”秃骨鲁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挥舞着弯刀疯狂咆哮。督战队的皮鞭和弯刀毫不留情地砍向退缩的士兵。

狄兵被血腥和恐惧刺激得更加疯狂,在督战队的逼迫下,红着眼睛,踏着同伴的尸体和鲜血,嚎叫着向内城废墟深处涌去!他们撞开了豁口后临时堆砌的几处低矮障碍,冲进了那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狭窄街巷!

迎接他们的,是更加残酷的地狱!

“刺!”

“推!”

“放火油!”

冰冷的命令在废墟间简短传递。早已埋伏在两侧断墙后、屋顶上的大晟守军,如同从地狱中苏醒的恶鬼!长矛如林,从射击孔、从墙头猛然刺出,将挤在狭窄巷道里的狄兵串成血葫芦!燃烧的火油罐从高处狠狠砸落,轰然爆开,粘稠的火油四溅,瞬间点燃了躲闪不及的狄兵和堆满杂物的巷道!凄厉的惨嚎声直冲云霄!更阴险的是隐藏在瓦砾下的绊索、钉板,让冲在前面的狄兵猝不及防,摔倒在地,随即被后面收不住脚的同伴踩踏,或被黑暗中射来的冷箭钉死!

巷战!这是大晟士兵用血与命构筑的巷战!每一处断墙都是堡垒,每一个院落都是屠宰场,每一条狭窄的通道都是死亡长廊!狄兵引以为傲的骑兵冲击力在这里荡然无存,他们庞大的身躯在狭窄的空间里反而成了累赘。他们像没头的苍蝇,不断撞进守军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撕碎、焚烧!郭崇韬冷酷的“蜂窝”战术,正以惊人的效率吞噬着狄兵的生命!

“废物!一群废物!”远处高坡上,金狼大纛之下,阿史那颉利看着前锋营在废墟中如同陷入泥潭般艰难推进,不断被削弱,伤亡数字如同冰水浇头,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他身边,其弟阿史那咄吉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大汗,汉狗狡猾,利用废墟死守。看来,得用‘燃骨’之火,彻底焚尽这些地老鼠的巢穴,把他们逼出来,或者……直接烧成灰!”

颉利看着内城那片如同迷宫般吞噬着他精锐战士的废墟,眼中最后一丝耐心也彻底耗尽,只剩下暴虐的杀意。“传令!调‘燃骨炮’!目标——内城核心区域!给本汗——烧!烧出一条通天大道!”

沉重的木轮碾压着瓦砾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五架如同狰狞巨兽般的“燃骨炮”车,在数百名重甲步兵的严密护卫下,被数十头犍牛拖拽着,缓缓穿过外城废墟,艰难地越过被尸体和杂物堵塞的城门豁口。巨大的扭力臂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臼膛内,那令人心悸的、盛满暗红色粘稠燃剂的巨大陶罐,在清晨惨淡的光线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轻骑兵警惕地在炮车周围游弋,弓弩上弦,监视着任何可能出现的袭击。

炮车最终在内城废墟边缘,一片相对开阔的瓦砾堆上停了下来。这里距离内城核心防御圈的核心街垒,大约七百余步。位置绝佳,视野开阔,足以覆盖大半个内城核心区域。重甲步兵迅速竖起一人高的巨盾,在炮车前方和两侧构筑起坚固的盾墙,如同钢铁堡垒。炮手们开始熟练而紧张地操作:专用吊臂将沉重的燃剂球吊起,小心翼翼地装入巨大的臼膛。粗壮的绞盘在十数名壮汉的合力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嘣”声,缓缓将蓄满兽筋与金属簧片力量的扭力臂绞至极限!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绞盘转动的刺耳噪音和狄兵粗重的喘息。毁灭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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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前方街垒!覆盖性射击!一轮齐射!”炮车指挥官嘶哑的吼声打破了死寂。

轰!轰!轰!轰!轰!

五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几乎同时炸开!大地为之震颤!巨大的扭力臂猛地回弹,释放出恐怖的动能!五颗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粘稠燃剂球,如同来自地狱的流星,划破被烟尘笼罩的天空,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狠狠地砸向内城守军依托几座坚固石楼构筑的核心街垒区域!那是郭崇韬指挥部所在,也是大量士兵聚集的枢纽!

城楼箭塔内,萧景琰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搭在软榻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攥紧,骨节发白!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周振武殉国时的惨烈景象,飞狐峪壁垒上那焚尽一切的恐怖火海,瞬间充斥脑海!赵冲、林岳等人更是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那五颗致命的火流星上!

千钧一发!

就在那五颗燃烧着死亡烈焰的燃剂球即将狠狠砸落在街垒上方和后方人群密集处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