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答道:“事实。”
陈平安笑问道:“竟然半点不生气?怎的,经纬观泥塑神像,有你一尊在上边吃香火?”
李睦州双手握拳,放在膝上,缓缓说道:“既然陈山主是在阐述事实,我听了再恼火,也不好反驳什么。退一步说,就算我想要反驳,境界不够。但是不妨碍从今天起,我经纬观一脉,对落魄山,对陈山主,敬而远之。”
陈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脸上假装没事,其实很生气了,但是修心养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住?或是李睦州还记得几句传道授业解惑之外的师尊教诲,跟为人处世和立身之本有关?所以不愿像市井少年那般,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脾气一上来,就要跟人卷起袖子干一架?”
李睦州站起身,缓缓低头,打了个稽首,再起身,转身往大门那边大步走去。
没有阻拦。
陈平安没有拦着,薛天君也没有开口挽留,身后大堂只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经纬观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一只手,轻轻打开门,再关上门……却看到青衫男子,面带微笑,双手笼袖,站在门外?
陈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为之。当然只是对你而言,屋内其余道士,可能当不起此说。”
李睦州一脸茫然,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页泛黄纸张,好像从哪里撕下来的,递给李睦州。
李睦州犹豫了一下,接过手,定睛一看,片刻之后,将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抬起头,问道:“请教陈隐官,你为何不是将此物送给先前来此做客的师公?”
一页纸上,写着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剑气长城的详细档案,一笔一笔记录着每次战功的大小。
纸上内容不多,字迹……也是蒙童一般,但是对于李睦州而言,这一张纸,何止是重如山岳。
师父从不说自己在剑气长城的事情,甚至就连师父去过那边,经纬观道士,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李睦州跟师兄赵文敏,只知道师父是在那边跌境的,虽然返回浩然天下,修养多年,终于重返玉璞境,但是师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于玉璞了。为此师公于玄几次想要让师父去一趟云梦洞天,师父只是不肯,说名额有限,机会难得,要让给那些真正的仙苗,让给年轻人。
陈平安淡然道:“当徒弟的,过了倒悬山,去了剑气长城,当师父的于道友又没去过。所以给你这个给垢道人当徒弟的道士,我觉得更合适一些。说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好了,我如果是于道友,就是打闷棍,套麻袋,也要将弟子垢道人,先丢到云梦洞天再说其他。不肯修炼,不愿浪费洞天的道韵灵气?那就待着好了。”
李睦州心情复杂,神色古怪,这一刻,终于将说话确实“掏心窝子”的山主,与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两者印象重叠几分。
陈平安微笑道:“这边的事情不用管,你可以去山脚那边,与道士仙尉多聊几句道法。”
李睦州点点头,走出十数步外,才记起与那位年轻隐官道一声谢,猛然转头,却发现陈平安依旧站在门外?!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们这些个谱牒修士啊,方才田宫一巴掌拍下去,都没拍碎那张材质寻常的椅子,就不觉得奇怪吗?”
“李道长,容晚辈说句难听的,你师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这战场厮杀的手段,与蛮荒修士斗智斗力的心眼,真是……一言难尽,在剑气长城,积攒战功不多,不是没有理由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年是我坐镇避暑行宫,而不是那个旧隐官萧愻,你师尊的战功,肯定至少得翻一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窝子”的言语,忍不住问道:“就连薛天君都没有察觉?”
陈平安微笑道:“毕竟是位仙人,于道友的高徒,又不是纸糊的境界,薛天君确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人。但是他现在动不了,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见那青衫男子挥挥手,李睦州只得稳住道心,下山去找那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
天外,两老头凑一堆。
老秀才慌啊,必须给于老哥瞧瞧肩膀了,“会不会把话说重了点?需不需要我提醒几句?”
于玄神色认真,摇头道:“不重不重,半点不重,骂得好,很好啊。我还觉得陈道友说轻了。”
老秀才埋怨道:“我这个关门弟子,啥都好,唯有一点,暂时不够好,就是做人太实诚,缺了点心眼,行事过于正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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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玄无奈道:“老秀才,陈道友把我那些徒子徒孙们当傻子,你也把我当傻子看待啊?”
老秀才先金字招牌式唉了一声,“可不能这么讲,伤和气,伤感情了,于老哥,明明是自家兄弟却说两家话,不太善了啊。”
拿手肘给于玄揉肩膀,老秀才问道:“于老哥,力道还可以吧?”
于玄置若罔闻,只是专心关注人间那处屋子的动静。说句不夸张的,提心吊胆呐。那一屋子年轻人,可都是好苗子啊。
蹲在一旁的老秀才犹豫了一下,就是一巴掌拍在于玄脑袋上。
于玄转过头。
老秀才说道:“轻了?那我力道加重几分,于老哥,跟我客气个啥,矫情。”
于玄默不作声,继续看那屋内。
只是刹那之间,便一无所见了。
于玄知道是老秀才的手段,叹了口气,“也好。省得揪心。”
老秀才拍了拍于玄的肩膀,搓手笑道:“揪心?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数你老小子做买卖最精明。”
于玄也学老秀才唉了一声,笑问道:“肩膀哪儿酸,老哥帮你松松筋骨,保管神清气爽,年轻个几十岁!”
原来屋外一个真身陈平安,而那屋内,那个陈平安一手提烟杆,一手轻轻拍了拍膝盖,继续在那边大放厥词,乱人道心。
“学道者多如蒿如草,闻道者珍如稻如禾,得道者稀如芝如兰,道外证道者凤毛麟角。”
“于玄自有于玄证道的道理,可惜你们不是于玄,桃符山外加四座宗门,毕竟没有第二个于玄了,故而不行就是不行。”
“我是俗人?”
“不凑巧,在座各位,你们这些躺在祖师爷功劳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还真不一定有资格来谈什么清浊之别、雅俗之分。”
“要怪就怪你们各自的那位师尊,祖师,太上祖师爷。于玄此生修道,过于顺遂了,一辈子全然不知‘钱’字难关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你们这些徒子徒孙,自然就更两眼一抹黑了。”
“摆谱?”
“我陈平安真正摆谱的时候,是你们眼穷,没机会看见而已。”
在那城外,是谁与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来了一场各凭本事定生死的捉对厮杀,先宰了离真,再一人在阵,剑指十四王座。
是谁领衔避暑行宫,在那倒悬山春幡斋,你们知道什么叫鸦雀无声?老子让谁站着谁就不敢落座,让谁坐着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庙与蛮荒天下托月山对峙,在光阴长河畔参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议事,在天外,坐镇大阵中枢,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郑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盘,跟你们这帮道士,又不沾亲带故,还不许我摆摆阔,说几句刺耳的大实话了?
于玄故意如此安排,陈平安早就有数,心里跟明镜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着最烫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钱。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铜钱,一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够了,没必要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浩浩荡荡十几人。
归根结底,就是不缺钱的于老真人,来了一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钱“买”道心,能买多少是多少。
老真人可谓良苦用心,想着把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丢到落魄山,借机磨一磨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锋芒和傲气,不要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一个个总觉得自己若是如何,便一定能如何,好像换个位置,顶替了谁,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规重,门风好,兴许可以批量养得出、拘得住一个表面的礼字,却未必提得起一个理,更难抓得住一个道。
于玄所求,吾家吾脉山中道士,双眼要见青天大道,不要总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过于计较几个境界的快慢。
于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经独占浩然“符箓”二字,终究未能与龙虎山赵天籁、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所以他那几条道脉的谱牒修士们,还不至于太过心高气傲,等到于玄一人赶赴扶摇洲,驰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箓于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种意义上,某个“于玄”却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这个于玄,去到了羽化山、飞仙宫、斗然派和经纬观,去到了所有藩属门派当中去。
身材魁梧的孔鵷,和鹅蛋脸少女姿容的王瓜,没有身穿道袍,都换了一身江湖人士的装束,他们一起逛过了小镇的螃蟹坊,铁锁井,路过那条骑龙巷,最后犹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对方率先提议,结果都不敢开这个口,一个用眼神埋怨对方,胆识呢,远游境武夫的气魄何在?一个满脸无奈神色,我对那位年轻隐官又不好奇,是你觉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见对方的身影,不如来这边看看的。王瓜思来想去,就去建议他们去泥瓶巷的口子上站一会儿,孔鵷只得点头,又不是要当翻墙的蟊贼,何必心虚嘛。
可是等那真实姓氏是司徒的少女,来到了泥瓶巷那边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几步,又后退几步,乐此不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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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鵷靠着拐角墙壁,揉了揉额头,不就是你家长辈,有位剑仙去过剑气长城,回来后对那年轻隐官推崇倍加嘛。就算你们家族再被称为什么美人窝,跟你“王瓜”也没半颗铜钱的关系啊。司徒积玉总不可能当月老,帮你与那位年轻隐官牵红线吧?再说了,如今不都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那边,是出了名的妻管严?每次在自家酒铺喝了点酒,就都要在门外睡觉的……
少女自言自语道:“修道之士,积攒外功,内炼精神,当寓清于浊,须用晦而明。孔鵷,这种空泛的道家笼统语,有意思么?”
孔鵷懒洋洋道:“我修道没啥天赋,年少时被发现有画符的资质,属于掉坑里了,要是专心练拳,如今怎么都该止境境了吧。”
有人缓缓走在泥瓶巷中,向他们两个外乡人走来,笑言道:“没有那么容易跻身止境的,山巅境还有几分可能。”
孔鵷笑道:“你说了算啊?”
那人说道:“我说了不算,你就能止境啊?”
王瓜掩嘴娇笑,收敛笑意,已经猜出对方身份的少女,连忙打了个稽首,“小门小派的王瓜,见过陈先生。”
孔鵷本来觉得总不是任何一个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个陈平安吧,这会儿赶忙站好,抱拳道:“晚辈孔鵷!”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看来于道友很看重你们,明明不必来这里,还是让你们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明就里。
陈平安说道:“带你们随便逛逛?”
孔鵷可不敢点这个头。
他虽然是授箓道士,却更多是以纯粹武夫自居,如今见着了一位能够让曹慈鼻青脸肿的“前辈”,得谦虚些。
遇见曹慈,孔鵷可以放大胆子,虚心请教。眼前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点头说好,谢过陈先生。
之后孔鵷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这位身份极多的陈先生,真就带着他们开始闲逛小镇了,还邀请他们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坐,说是在压岁铺子买了糕点,可以再去隔壁,如果遇见心仪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鵷以眼角余光看了眼王瓜,却见少女额头其实渗出汗水,显而易见,远没有表面那么镇静。
孔鵷便心里打鼓,总不至于,是那胆大包天假冒陈平安的货色,准备劫财又劫色?
白雾茫茫中,有人环顾四周,心中惊骇万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田宫,打碎椅子,可是要赔的。”
在那碧天云海之中,不知为何会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抬起头,只见一只金色大手如山岳落下,砸向头顶,四周罡风大震,“有缘乘坐鹤背之人,当知天上风大彻骨寒。你这孩子,叫童香对吧,还是叫香童来着?无所谓了,反正你就不懂这个道理。”
屋内不同道士,面对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一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轻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头,分别瞧见了于玄,薛天君和丁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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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文霞,只觉得那天他们与陈平安闹了个不欢而散,很快就乘坐龙蛇踪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斗然派,去了后山,在竹林瞧见了那个熟悉的婀娜背影,喊了一声叶师叔,当那“叶澹”转过头来……文霞瞬间道心失守,干呕起来。
被誉为太清境界的走斝山,有一处名胜古迹,停杯亭。就因为那位人间最得意,曾经在山中喝过酒。
同样是此山中,鲁壁鱼瞧见了十几头蛮荒天下的旧王座大妖,不同姿态在那山巅,却用同一种眼神,看蝼蚁一般看着自己。
而那独自散步的朱紫绶,却是在凉亭内,瞧见了那位风采绝伦的人间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着与她点头致意,说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继续登高。
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着瞬间被陈平安斩杀殆尽的满地尸体,有那被飞剑洞穿头颅的道士,瘫软靠着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颗脑袋的道士,抬起手想要扶住脑袋,却颓然垂下。有那被连人带椅子一并拦腰斩断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怼,在仇恨他为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于道友心中,你们这些人当中,最自负者是谁吗?猜对了,是你,薛直岁。”
这还只是个楔子。
真正好戏还在后头。
貂帽少女坐在屋顶喝酒,咱们山主真是大忙人一个。
屋内何止是那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同一条滔滔江河,不知不觉中,早就分出了十数条支脉。
陈山主以符箓对符箓。陈宗师以拳法对道法。
陈隐官以剑术对符箓。陈道长以雷法对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陈先生总之就是以道理讲道理。
谢狗觉得陈平安要是哪天跻身了飞升境,自己如果还没有跻身十四境的话,还真不一定敢说赢他啊。
而那个陈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楼,坐在崖畔,头顶坐着个莲花小人儿,一起悠然看云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