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璀璨

剑来 烽火戏诸侯 5787 字 2个月前

不管陈平安是真知道还是装明白,马苦玄确实被诈了一下,趁着马苦玄随之心念微滞、稍稍一愣的缝隙,陈平安如获大赦,笼鸟脱困,迅速移步后撤一步,涟漪阵阵,身后凭空开启一道门户,陈平安身形没入一处被那周密比喻成蚕茧的山水秘境中,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这处幻象天地。

视野中瞬间失去了那一袭扎眼的鲜红颜色,马苦玄看不真切,却是没有半点着急神色,周密却是一眼看出了门道,解释道:“用上了搬山手段,是让山来就我的神通,他那一步挪动,只是故意为之的障眼法。简而言之,他在自家地盘上,可以随时切换秘位置境,比起缩千里地脉于方寸间,要更直截了当,更隐蔽。寻常同境之争,立于不败之地。”

马苦玄说道:“光阴有限,废话少提,带我追上去。”

周密笑着点头,往自己轻轻头上一拍,便有三花聚顶,幻化为一顶好似将白玉京、仙簪城、托月山等地拼凑而成的金色道冠,气象万千,马苦玄收敛身形如芥子大小,化作一条虹光,掠入道冠中,如一尊远古神灵坐镇天庭中央。周密定睛一看,循着陈平安道气留下的那条蛛丝马迹,大步流星,双手硬生生扯开一道门扉,闪身进入其中,来到了一处小桥流水人家的繁华市井,附近就有个酱园子,街上凡俗只要靠近周密,便如积雪消融,自行化作虚无。

周密一挥袖子,便有一股磅礴气机横扫出去,这处天地之内所有行人、建筑、山头悉数被削掉“上半截”,周密再跺脚,此地“下半截”人间便好似鳌鱼翻背,处处崩塌凹陷,竟是眨眼功夫便沦为废墟,万物一并化作齑粉尘埃,飘散天地间,极远处,一粒光亮一闪而逝,周密微微一笑,找到了,端坐在金色道冠中的马苦玄手掐剑诀,便有一条剑光在空中如龙走水,掠出了“山顶”,剑光轨迹看似蜿蜒曲折,实则是暗合一条光阴流水的河道,等于是顺水直下,故而这才是最直最近的道路。

一线剑光便在千万里之外,砸中那粒躲闪不及的光彩身形,后者以拳罡对剑气,负隅顽抗,一攻一守,当场溅射出一朵水花。

马苦玄明显听到那家伙骂了一句娘,骂骂咧咧,如一头丧家之犬,狼狈窜入别地藏身,继续避其锋芒,先拖延时间,再寻求破敌之法。

周密说道:“对方估计已经确定我并非周密真身了。”

若真是周密以马苦玄作为衔接天地的人身渡口,来此算计陈平安,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在剑气长城那边就已经收尾了。

马苦玄恼火道:“我还以为你最后那番言语,是只有你才能说得出口的话,可以让他更加认定你是真身,不曾想反而让他起了疑心?”

周密微笑道:“是你画蛇添足了。我当时就提醒过你见好就收,本该一假到底,便是全盘真实。就像一幅手法细腻的工笔山水画,偏要捕笔一朵写意花卉,任谁见了都觉得不妥。”

言语之际,周密早就一步跨出,这次是直接以身躯撞破两座幻象天地间的屏障,越界换地,周遭出现琉璃崩碎般的绚烂画面。

大雨滂沱,一支逃难车队,泥泞道路上,两旁散落着可能是自己滚落、也可能是被车夫仆役推下的箱子,许多打开的箱子,摔出书籍,这些传承有序、钤印众多的善本,熬过了火灾、虫蛀,却逃不过这场兵劫,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比古董更不值钱的,大概就是书本了,又重又换不了钱,不丢它们丢什么。

头顶金冠的周密蹲下身,拿起一本沾满黄泥的软烂书籍,马苦玄催促起来,赶紧揪出陈平安的行踪,周密让他不急,快速翻开书页,伸出手指在一个“陈”字上边按住片刻,之后又在别页找到其余平安两字,再轻轻抖腕,一本号称一页价值一两金的善本就这么被抖落殆尽,只余下三个金色文字,悬在半空中。

周密随后轻轻跺脚,用上了类似召请神灵、敕令土地的手段。

那三个金色文字摇摇欲坠,神采黯淡,最终变成毫无光亮的灰烬,随着雨水坠入泥地,却仍是不见陈平安身影。

马苦玄捧腹大笑道:“是你火候不够,还是陈平安这家伙的金身,太沉得住气?”

周密笑了笑,便又地上挑了几本书,重新从白纸黑字的书中,凑成“陈平安”这个名字。

再快速从书页上翻出“落魄”和“山”,再分别从“神隐”中取隐字,“宦游”中取官字。

免得再次出丑,周密干脆还将“剑气长城”与“骊珠洞天”和“泥瓶巷”一并组词拼出。

如此一来,周密身前便悬空了两道神光流溢的宝箓,分别写明“落魄山陈平安”,“剑气长城隐官”。

此外符箓各自犹有一行小字的旁白注脚,泥瓶巷,骊珠洞天。

周密说道:“必定功成。”

马苦玄心领神会,等周密嘴唇微动,再下了一道敕令,守株待兔的马苦玄便率先一拳递出,依旧是曹慈的拳路和力道。

小主,

拳意要比中土文庙那场青白之争中的曹慈高出一筹,显而易见,当时无论曹慈还是陈平安,双方默契,都没有全力施展手脚。

被强行征召而来的陈平安,由于不知马苦玄会施展什么手段,无法对症下药,就很难还以颜色,只能是尽量防御,身上一件鲜红法袍之外,漂浮着数以万计的各色符箓,层层叠叠,宛如数十条符箓长河,缠成一个圆球,将真身护在圆心。可惜手段虽多,仍是被马苦玄那一拳将符箓河流打得粉碎,光线扭曲,景象紊乱,陈平安却只是瞥了眼那个周密,抬起双臂各挡在身前,随后身体就像一块石子,重重撞在了一块被拉伸开来的帷幕棉布上边,拽得围布向石子中心处凹陷聚拢过去,天地山川和人物建筑都积压在那些围布褶皱中间。

马苦玄抬手,无数条金色闪电,疯狂轰砸在那个大坑底部的中心地界。

周密再下了一道敕神法旨,将此方天地的“地主”陈平安强行召回。

从周密眉心处掠出一道紫色剑光,直刺陈平安的头颅,近在迟尺间,避无可避。

陈平安只得稍微转头,纤细剑光便在脸上割破出一道深可见白骨的伤口。

这场架,马苦玄可谓稳占上风,联手周密,打得身为东道主的陈平安,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等到那张敕神符箓灵光耗尽,陈平安终于恢复自由身,遁入无垠虚空中,周密却是再次如影随形,更换地盘,现出一尊法相,脚踩大地,便将脚下一座山岳踩踏成粉末,低头弓背,以后背撑开天穹帷幕,法相身披金甲,变成一个手持雷电长鞭的万丈神灵,一鞭落地,鞭梢再卷了几卷,数次鞭挞地面,眨眼功夫便将一座居民百万的京城砸成破败不堪的废墟,就此成为仙家斗法的战场遗址。

一条细微剑光,顺着雷电长鞭蔓延而上。

马苦玄只是弹指一挥就将其绞断,一位剑仙的剑光,便是如此不堪一击。

形势不由人,陈平安必须再次剑遁更换战场,用不同的地理位置来换取光阴的流逝,尽量拖延时间。

大地之上无数未开化的生灵,呆呆仰头望着那破开天幕的火光,映照得此方天地深夜如昼,好像一场天灾临头。

一座蛮夷之地的巨泽,直接被一颗天外星辰坠地填平。

巨大的冲劲,导致整座小天地都即将碎开,天关地轴的龟裂声响,此起彼伏,幻境宛如一件将碎未碎的开片瓷器。

陈平安却已经离开此地,逃去上一座山水秘境,就像有人从宅子的侧门离开,绕路从正门走入,杀了个回马枪。

不曾想天边现出一只青铜小钟,再浮现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巨手,只是轻轻摇晃一下,轰然一声巨响,便将整座天地震碎。

那只巨手的主人,周密以心声提醒道:“过去半炷香了。”

马苦玄呲牙咧嘴,“据我所知,这家伙跟人干架,都是硬上的,没这么会跑路啊。”

占尽上风,却始终没办法将陈平安重创,无法将优势变成胜局,就像兜里一大摞银票无法兑现,终究不美。

周密笑道:“之前他炼剑未大成,跑路有何益,还不如奋力一搏,现在明知不可力敌,换成谁都会选择避退。”

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这座缝合而成的杂乱道场中,“抱头鼠窜这么久,不知道他解谜解到什么地步了。”

周密说道:“别再拖了,迟则生变。”

马苦玄懒洋洋笑道:“这场游戏,你是外人。”

对马苦玄来说,自己的这场悠闲追杀和陈平安的憋屈逃窜,就像那孩子间经常玩的捉迷藏游戏。

马苦玄惋惜道:“惊窝了,没有上钩。”

周密说道:“你故意让他选择剑气长城,是一步好棋,他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我’与老大剑仙,无需你更多算计和铺垫了,但是在他还被蒙在鼓里期间,你没有让他心心念念起‘陈清都’三字,就是一招臭棋了。”

马苦玄说道:“是比较可惜了,怪我托大了,到底没能请出完整的第三尊神。”

周密笑道:“我早就说了,此人毕竟是读书人,讲求一个暗室慎独,不可亏心,故而便是在他脑海中,都不可能对陈清都直呼其名。”

马苦玄撇撇嘴,不以为然。

周密说道:“选择陈清都,不如选左右。”

马苦玄满脸无所谓说道:“排场要大,要选当然就选剑术最高的那个人。”

即便是陈清都的半数道行,打了五折的剑术,威力也不会太弱吧?

周密笑着摇摇头,神色倍感无奈。

原来在马苦玄的心相天地内,同时摆了三张香火神案,却只有一只香炉插香,烟雾袅袅,供奉三人。

除了文海周密,白衣曹慈,还有一位仗剑老者,正是那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只是相较于前两者,陈清都相对面容模糊,身形缥缈不定。

马苦玄的观想,类似某种玄之又玄的“炼制和铸造”,能够立起一尊神台上泥塑木雕的“无脸”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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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它们的金身高度是有限制的,这当然是与马苦玄的境界挂钩,练气士止于飞升境,武夫至于止境。

不然胆大包天的马苦玄,既然连文海周密都敢观想而出,为何不直接搬出三教祖师,供奉在神台上边?

同样是封正山水神灵,中土文庙、大骊宋氏王朝和某个宝瓶洲藩属小国,三者的封正,虽然都是合理合法的正统,但是品秩却有云泥之别,而陈平安的想象,与某人相关的念头,就等于是为那尊神像“开脸”,以及负责描金添彩,让那神像栩栩如生,更加趋于真实。

马苦玄为陈平安精心预设了三尊等后者去的“神像”。

道法之周密,武学之曹慈,剑术之陈清都。

恰好,这三位,先后都曾出现在剑气长城。

在一处某位文官正在河畔设桌祈雨、百姓游街燃烧纸龙王的秘境天地内,陈平安单手拄剑,伸手抹掉从耳边流淌到鬓角的血迹。

一直在挨打,伤势不轻,所幸还没有伤到真身魂魄和大道根本。

如果说周密的现世,是个马苦玄早就给出线索的谜题,那么谜底确是观想二字。

假设马苦玄所说是真,并没有接受周密的登天邀请,那么无论是周密的修为境界,还是曹慈的真实拳法,陈平安当然都要比马苦玄更接近真相。

也就是说,马苦玄这种看似……作弊的神通,是有天然限制的,不能是他来凭空观想而出,而得是陈平安来给出想象。

就像一场稳赚不赔的垂钓,被马苦玄观想而出的文海周密,手持鱼竿,所钓之鱼,即是陈平安所思所想的某个“人名”。

只要陈平安咬钩,想到了某人,就会被马苦玄趁机提竿,收入鱼篓中,变成“真实”。而这个人,就是马苦玄的鱼获。

也就成了陈平安当下的假想敌。

例如曹慈。

因为陈平安的心念跟思想,就是一条滔滔江河,所有陈平安认识的人物,都是水中的大小游鱼。

不对,除了曹慈,还有那个周密!

陈平安在这一刻恍然大悟,狗日的马苦玄,什么时候这么有脑子了?!那个在城头现身之初的周密,分明就是对陈平安的暗示。

故而那周密,一开始就是个花架子,吓唬人的而已,估计当时手段并不高明到哪里去。但是等到马苦玄在某一刻施展观想神通之后,陈平安始终提防着那个面对面的周密,其实才算被陈平安赋予真实含义,故而直到那一刻,周密才算真正意义上从赝品周密变成了次一等真迹。就像一个名存实亡之人,便终于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