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一章 不陌生

剑来 烽火戏诸侯 7931 字 1个月前

如今的青衫渡,只是有了个仙家渡口的雏形,除了渡船停靠处,就只建造出一座负责登记乘客关牒、发放登船玉牌的屋子,在这边临时当差的,是老妪裘渎和少女胡楚菱,这个昵称醋醋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一宗之主崔东山的嫡传弟子,在山上,确实也算得了一步登天的造化了。

按照旧规矩,从落魄山那边传下的老传统,在门口摆放了一张桌子,其实就是崔东山专门为周米粒准备的,作为每日巡山一趟的休歇处,其实青萍剑宗暂时还名声不显,也没有与桐叶洲各大山头、渡船签订契约,既然没有渡船,就自然没有修士在这边落脚了,这张桌子就是个摆设,不过周米粒每天都会在这边坐上个把时辰,与裘老嬷嬷和醋醋姐姐聊聊闲天,裘渎的大道根脚使然,老妪对这个北俱芦洲哑巴湖出身的洞府境小水怪,天然亲近。

但是今天周米粒离开洞天道场后,一路巡山到屋外这边,将金扁担和绿竹杖都搁放在桌上,不劳烦裘嬷嬷,自个儿烧了一壶开水,煮了三碗茶水,先端给老嬷嬷和醋醋姐姐各一碗,小米粒再拿着自己那份离开屋子,独自坐在桌边长凳上,两腿悬空,轻轻摇晃,好茶好茶,老厨子亲手炒制的茶叶好,煮茶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哩,相得益彰!

周米粒嚼着一片茶叶,揉了揉眼睛,真有客人来访?只见远处来了两人,一个年轻人,背着个竹箱,一个胖乎乎的,随从模样,斜挎包裹,风尘仆仆的,就像两个风餐露宿的行脚商。

当年在故乡哑巴湖那边,周米粒见过很多。周米粒一下子就生出了亲近之心,小脸蛋,两条疏淡微黄眉毛,就像挂满了喜悦。

小主,

她赶紧放下茶碗,再将桌上的金扁担和绿竹杖取下,斜靠着长凳,周米粒快步向前,只是没有跑出屋子太远,站定后,一只手轻轻拽住棉布挎包的绳子,稚声稚气道:“两位贵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咱们这儿叫青衫渡,属于青萍剑宗地界,与客人们道个歉,如今渡口建立没多久,尚无供人远游的渡船。”

背着竹箱的年轻男子,看着那个斜挎棉布包的小水怪,神色柔和,轻声道:“我叫张直,是个走南闯北的包袱斋,来这边逛逛,不乘坐渡船远游,你们宗门有无需要外人注意的山水忌讳?”

周米粒摇摇头,笑道:“来者是客,无甚忌讳。”

其实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后悔了,怪自己业务不精啊,只是来这边巡山,渡口忌讳规矩啥的,得问过裘嬷嬷和醋醋姐姐才行,完蛋了,完蛋了,如何补救,如何是好……黑衣小姑娘皱着疏淡的两条小眉毛,愁啊,等会儿与两位外乡人寒暄过后,就赶紧找裘嬷嬷搬救兵去。

张直笑道:“这位小仙师,能否容我们歇脚片刻?”

周米粒使劲点头,学暖树姐姐与他们施了个万福,“请。”

一起走向那张桌子,张直身边的那个胖随从,笑着自我介绍道:“小仙师,我叫吴瘦,胖瘦的瘦,道号灵角,空灵之灵,不是吃的那种菱角。”

周米粒赶忙回话道:“大仙师,我叫周米粒,碗里米粒的米粒,能吃的那个米粒。”

吴瘦笑着点头,以眼角余光瞥了眼密雪峰,心声说道:“主人,庞超就在山上瞧着这边,不过看样子,庞超不会主动下山来见主人。”

张直以心声答道:“见了也没什么可聊的,不见好,省得尴尬。吴瘦,如果能够见着那位年轻隐官,你就莫要旧事重提了,不讨喜,别搞得我们像是登门讨债似的。”

身边这个吴瘦,是昔年宝瓶一洲包袱斋的话事人,其实与落魄山还有点渊源,因为牛角渡最早的那个包袱斋,就是吴瘦当初亲自与大骊宋氏 打下了基础,只是吴瘦胆子太小,气魄不够,或者说是光盯着可见的财路,结果没做几年生意,便早早撤掉了人手,关门大吉,只留下了个空壳子,算是便宜了后边与北岳魏檗一同接手牛角山的落魄山,山头都归人家了,自然就顺便将那些仙家建筑一并收入囊中。但是这么多年,落魄山一直没把那边的渡口生意真正做起来,一开始还是门派的底子薄,手里边没货,后来开辟出了一条北俱芦洲东南航线,生意刚刚有点起色,就开始打仗了,整座牛角渡被大骊军方征用,商贸运转一事就彻底搁浅了,这些年形势有所好转,但是还缺个会打算盘的主心骨,幽居修道,与跟人做生意,隔行如隔山。

因为吴瘦当年自作主张撤出宝瓶洲绝大部分的包袱斋,这么一档子事,与大骊宋氏闹得不太愉快了,在那之后,包袱斋等于是彻底失去了宝瓶洲这块地盘,只要大骊宋氏一天不改口,包袱斋就不敢擅自在宝瓶洲开张,哪怕是齐渡以南,都已陆续复国,包袱斋还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走了个绣虎,来了个隐官,何况这两位还是同门师兄弟。

周米粒等到两位商贾落座后,问道:“张先生,吴仙师,要喝茶么?”

吴瘦瞥了眼桌上的茶碗,茶叶与煮茶之水,都不讲究,确实粗茶,便摇头笑道:“不用了。”

张直却说道:“劳烦周仙师,给我来一碗热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笑道:“好嘞,张先生稍等片刻。”

吴瘦疑惑道:“这头小水怪,瞧着脑子也不太灵光啊,不似伪装,就只是个洞府境,她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能当护山供奉?就不怕外人看笑话?”

张直微微皱眉。

一道白虹贴地长掠而至,飘然落座,坐在一条长凳上,招手大声喊道:“右护法,别忘了算上先生和我的两碗。”

除此之外,又有一位青衫客站在吴瘦身后,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上,“我家周米粒担任落魄山右护法,你一个外人,有意见?”

正是一路慢悠悠返回仙都山的陈平安和崔东山。

吴瘦愣在当场,自己不是以心声言语吗?

怎就被听了去?

吴瘦刚要有所动作,就发现肩膀上的那只手,往下一按,整个人身小天地的灵气运转随之凝滞,如河水结冰一般。

那人继续笑道:“我问你话呢。”

张直抱拳道:“陈山主,吴瘦口无遮拦,多有冒犯,我先帮他道个歉……”

陈平安斜眼望向那位包袱斋老祖师,直接打断张直的言语,“这里是青萍剑宗,你帮不了他。”

崔东山绷着脸憋住笑,好好好,这张直真是自家好兄弟,吴瘦更是条铁骨铮铮硬汉子,敢在这青衫渡,这么说小米粒,脑阔儿都给你敲烂。

看看,自家先生平时脾气多好,更是一贯礼敬前辈的,这都给你们整生气了,活该活该,千不该万不该,说咱们小米粒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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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单手负后,一手搭在吴瘦肩膀上,身体前倾,低头弯腰,微笑道:“再这么装聋作哑,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吴瘦颤声道:“恕罪,隐官恕罪,无心之语,多有冒犯,是我鬼迷心窍了,脑子犯浑。”

小米粒和胡楚菱一起端来三碗茶水。

醋醋将两碗茶水轻轻放下,小米粒负责端给张直,她朝好人山主咧嘴一笑,这个张先生是外人哈,礼数要足,双手奉上。

陈平安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明白。

崔东山笑道:“右护法,你先跟醋醋一起回屋子,外边天寒地冻,不比屋里暖和。”

周米粒皱着眉头,我一头大水怪,怕冷?天大笑话么。只是灵光乍现,晓得了,好人山主要跟人聊正事,大买卖!

陈平安拍了拍吴瘦的肩膀,坐在余下的一条长凳上。

方才大白鹅见先生起身,就开始拿袖子擦拭身边长凳,白忙活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说了两句话。

“张先生喝完茶,就可以走了,包袱斋在宝瓶洲重新开张一事,免谈。”

“就算大骊朝廷点头,哪怕是皇帝宋和答应,一样作不得准,我说不行,就不行。”

张直笑容如常,喝了一口茶水。

吴瘦苦笑道:“陈山主,难道就因为我这句冒失言语,就要与整个包袱斋交恶?”

张直微笑道:“这种个人恩怨,别扯上我的包袱斋。”

吴瘦心一紧,使劲点头,“是我又说错话了。”

剑修的恶劣脾气,这回算是真正领教了!

崔东山哀叹一声,“张直啊张直,你真是带个活祖宗在身边。原本好端端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结果给这么闹的,雪上加霜了不是,一下子就少掉两洲生意,搁我是你,这会儿已经先摔自己两大嘴巴,再摔吴老祖几个耳光。”

周米粒守在屋门口那边,等会儿一看到谁喝完碗里的茶水,她就可以准备随时添水。

至于那张桌子聊了啥,她听不清楚,也不会偷听,多半是大白鹅又抖搂了一手术法神通,瞧瞧,大白鹅朝自己挤眉弄眼呢,唉,如今都是当宗主的人了,也没个正行。

再看看好人山主,正跟人谈笑风生呢,估摸着这桩送上门来的生意,是十拿九稳了!

又有一位剑修化虹而至,落在桌旁,崔东山看热闹不嫌大,抽了抽鼻子,眼神幽怨道:“米首席,这位吴老祖,方才破口骂我们小米粒脑袋不灵光呢。”

米裕原本还面带微笑,闻言瞬间脸色阴沉,盯着那个满脸呆滞的……吴老祖,“哦?那就是元婴的境界,飞升的胆子,聊完事,就给自个儿找块地去,挖个坑。”

周米粒瞧见了米裕,悄悄抬起手,勾勾手,余米余米,来这儿来这儿,好人山主在跟人谈买卖呢,咱俩不是这块料,都不掺和。

米裕脸色又变,眼神温柔,走向屋门口那边,期间转头看了眼张直和吴瘦,张直还好,依旧神色自若,吴瘦只觉得如坠冰窟。

张直喝完碗中茶水,转过身,笑着提起手中白碗。

周米粒赶忙拎着火盆上边的炉子,飞奔到桌旁,接过茶碗,倒了七八分满,再递还给那位张先生,张直就又与小姑娘道了一声谢,笑道:“下次煮茶待客,取水需有讲究,我是无所谓,风餐露宿惯了,只要能解渴就是好茶,但是好些山上仙师嘴刁,一喝就能尝出滋味高低,哪怕表面不说,心里却要犯嘀咕,只是将就而已。以后煮茶之水,不如从山中清泉汲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三座旧山岳中,都有不错的水源。”

喝茶有这讲究?真是这样么?周米粒看了眼好人山主,陈平安点点头,黑衣小姑娘立即笑容绽放,与张先生道谢,“受教!”

张直喝了一口茶,笑道:“落魄山果然不一样。”

张直双手捧住茶碗,笑道:“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张直,洛阳木客出身,坏了祠堂祖训,就被谱牒除名了,在山下做点小本买卖,积少成多的路数,比不得范先生的深谋远虑和刘财神的家大业大。旁边这位,吴瘦,道号灵角,曾是宝瓶洲包袱斋分部的负责人,吴瘦只盯着算盘和账本,从不抬头看长远大势,唯一的功劳,就是误打误撞,为牛角渡留下了那些建筑,如今归属落魄山,实属万幸,这么些年,与各洲包袱斋同行碰头,唯独此事,可以让吴瘦挺直腰杆说话,吹几句不打草稿的牛皮。”

吴瘦满脸苦涩。

主人极少这么与人言语的,何况先前还专门告诫自己,不许提及牛角渡一事。

不过张直最后几句,倒也不算什么虚情假意的场面话,吴瘦确实经常与同行炫耀此事,只是稍微更改了事实,说自己与那位年轻隐官当年是怎么相识的,如何相逢投缘,称兄道弟,那会儿的陈平安还只是个窑工少年,但是我吴瘦何等眼光,一瞧就看出对方的不简单,酒桌上,撂下一句我觉君非池中物,陈平安那会儿都不信呢,只是与自己敬酒,干了一大碗……说得多了,说到最后,吴瘦自己都快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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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觉得这种低劣手段如何滑稽可笑,生意场上,还真就有可能换来真金白银。

陈平安说道:“桐叶洲这边,我管不着。”

张直也是明显松了口气。

吴瘦低下头,擦了擦额头汗水。

至于是不是做样子给人看,哑巴吃黄连,有苦自知。

张直也是直爽人,直接问道:“敢问陈先生,除了你们青萍剑宗,在这桐叶洲地界,能说上话的势力,有几个?”

崔东山晃着白碗,“消息这么灵通,是玉圭宗那边,还是大泉王朝户部,走漏了风声?”

陈平安喝完茶水,笑道:“如今管事的,是崔东山,你们聊你们的。”

起身告辞离去,走向屋门口,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不用继续帮忙添水了。”

米裕双臂环胸,背靠墙壁,始终盯着那个吴瘦。

陈平安没好气道:“嘛呢,眼神能杀人啊,我怎么不晓得剑仙这么牛气。”

米裕笑容尴尬。

进了屋子,陈平安与裘渎、胡楚菱笑着打过招呼,坐在屋内一只火盆边,伸手烤火取暖,犹豫了一下,说道:“小米粒,刚才有人觉得……嗯,反正说了些不是什么好话的混账话,凑巧被我听着了。”

小米粒挪了挪小板凳,靠近好人山主,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不是那个张先生,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那个叫吴瘦的胖子。张先生还是很喜欢你的。”

小米粒一下子眉眼飞扬起来,“哈哈,猜中了,我就知道不会是张先生!”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肩膀一起一落的,还蛮开心,好像吴瘦的看法,不管说了啥,已经被她忽略不计了。

小姑娘光顾着开心了。

就像她经常一个人在落魄山崖畔看风景,不开心的事儿,就随云飘走吧,开心的,如鸟雀停枝头,留下做客吧。

陈平安就要忍不住站起身,这下子反而轮到米裕慌了,咳嗽一声,“隐官大人,实在不行,还是我出手吧。”

周米粒伸手,轻轻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摇摇头,咧嘴一笑,好像在说,在自己家里呢,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小姑娘挠挠脸,又开始与好人山主窃窃私语,说自己与裴钱,也会在背地里说岑姐姐是憨憨嘞。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右护法说了啥,我怎么没听清楚,不知道,记不住。”

周米粒,“哈!”

好人山主,“哈哈。”

周米粒,“哈哈哈!”

好人山主,“你赢了。”

米裕看着隐官大人,唏嘘不已,也就是隐官大人不沾花惹草,不然自己加上周首席,都不是对手吧。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滚你的蛋。”

米裕愣了愣,奇了怪哉,隐官大人怎么听到自己的心声了。

————

落魄山,一张饭桌上,坐着朱敛,陈暖树,化名谢狗的貂帽少女。

谢狗感叹道:“朱老先生,我还以为你们落魄山,以隐官大人的能耐,得有大几千号人马呢。”

剑修几十上百个,练气士来个数百号人物,纯粹武夫几千人,再加上些外门弟子、杂役奴婢啥的,年轻隐官一声令下,指哪打哪,有事没事就去大骊京城耀武扬威,逛荡一圈。

实在没想到,落魄山上就这么点人。

小陌也真是的,半点气力都不肯出,估计还是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