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炼剑

剑来 烽火戏诸侯 8980 字 1个月前

先说了诗词学问上的开山一事,以白日依山尽、池塘生春草两句作为例子,讲了两句看似粗浅直白,实则占尽风光,完全不给后人留余地了。

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后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对屏,身前书案上,摆满了书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宝,还有镇纸、墨床在内的小九件。

越是那种华而不实的灵器,可能只是浩然天下寻常仙家山头、世俗豪阀门第的杂项文玩,就越会被蛮荒天下的许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宝。

这个周密,正是古井深渊当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仅次于那位灰衣老人,甚至要比那个悬刀背剑的大髯汉子刘叉,座位更高。

他被誉为蛮荒天下的“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博览群书,学无所不通,无所不精,门门学问斐然,儒释道三教,诸子百家,诗词,术算,书法,绘画,金石,音韵训诂,都极为擅长。

周密自号老书虫,又被誉为通天老狐。

弟子当中,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还有那个甲申帐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剑仙种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拨弟子,如今都已经是兵家、商家、术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门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才能有。

事实上负责撰写这份谱牒的执笔人,正是周密。

相传历史上枯骨大妖白莹曾经好奇询问一事,“周先生是想要当咱们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

周密笑着回答,“不够。”

周密今天又说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当世故的琐碎学问,一说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小主,

而且往往是先问学生们的答案,作为夫子先生的周密,再给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题绝妙,周密便直接赠送出一件书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亲手篆刻有“溪山无尽”的藏书印。

周密最早开始传道的时候,曾经开门见山与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今已经不觉得道理可贵了,当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对与错,好与坏,十分复杂,但是蛮荒天下的读书人,还远远没有到达那种境界,根本没资格人人有理,因为底子太差,所以治学之初,要心怀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课业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录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后一题,是周密说那人与光阴。

这有涉及到一个根本宗旨,周密坚信妖族开了窍,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读了书,才算人。

周密面带笑意,将那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十岁之前,光阴是一条小溪的缓缓流淌,慢得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看不到远处的风光。

二十岁之后,根本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快慢随意,多看一眼都算闲得慌。

三十岁之后,时间开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岁之后,像那即将入海的滚滚江河。

六十岁以后,又是骤然一变,静谧的湖泊,静止不动。

临终之际,宛如一条瀑布骤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听得心领神会,有弟子听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纯粹的学问,表面上看,越没有实质意义,但就我个人来看,世间真正的权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头很硬,而是一个人,能够真正影响到多少人的内心。你们听得进去,很好,听不进去,也无所谓,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岁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锁死自己的心扉,你们总有机会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风光绝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采撷。”

周密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那山水对屏,事实上,是望向了剑气长城的城头某处,微笑道:“休道天高无耳目,休言地厚无热肠。”

陈清都笑道:“立教称祖,你还差得远。”

————

夜幕中,有个木讷汉子从那道倒悬山新开辟出来的大门,从剑气长城来到敬剑阁。

身边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啄父亲,与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无数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剑阁已经闭门谢客,所以就只有两人行走其中,木讷汉子开始一幅一幅剑仙画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说道:“陈平安,帮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头让晏啄送到宁府,工费一颗谷雨钱,印文不用你想,就五个字,登城如上坟。”

陈平安刚刚收起一幅画卷,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再加五个字?”

晏溟笑道:“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出剑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不让你白白多刻五个字,两颗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晏叔叔,不用给钱。”

晏溟问道:“嫌少?所以干脆不要?”

陈平安哑口无言。

晏溟示意陈平安继续忙碌,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读书人,能够在剑气长城出拳出剑,能讲就多讲一点良心话,如果我不是个生意人,都要觉得每个字都需要给你钱。”

陈平安将一幅幅画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剑仙为何要他做此事,为何要来这敬剑阁取回所有剑仙画卷,陈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两人一起走出敬剑阁大门,陈平安走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说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会儿?”

晏溟点头道:“我去大门那边等你,别滞留太久。”

晏溟离去后。

夜深人静,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轮月。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喜欢一个人,就是照顾她一辈子,把自己这辈子也交给她。

我先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后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个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贵。喝最差的酒,也尽兴。

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们的言行举止,就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长大不是慢悠悠的岁月变迁,不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心意所至,飞剑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应该如何成为剑修?

不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远古残留剑意,似乎一丝一缕,都不曾青睐他陈平安。

陈平安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没有极为合适的本命物,那就将就一次,凑齐五行之属,怎么都该赶紧重返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过此举无异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长,在那之后,估计就是好一个留人境了。

与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剑气长城。

陈平安按照老大剑仙的先前交待,将藏有所有画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给晏溟,陈平安自己先回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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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那边,陈清都收起了那件陈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没有打开咫尺物,取出所有剑仙画卷,反而施展了一门禁忌术法,丢还给晏溟,说道:“还给那小子,就说咫尺物出了点小问题,暂时打不开,以后再说。”

晏溟硬着头皮离开剑气长城。

陈清都与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远方。

陈清都突然问道:“你那小师弟,是不是个傻子,最后一件五行之属,不早就有了,为何不炼化。”

左右说道:“那是火龙真人的手笔,又涉及到纯粹武夫的根本真气,以陈平安如今的境界,将其剥离,根本做不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陈清都,你少在这边说风凉话。难不成为了你们剑气长城,练气士连跌三境,纯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满意?”

陈清都笑道:“你这个大师兄是吃干饭的吗?这都不帮忙?”

这句话,很戳心窝子,因为左右还真做不到。

剑术太高,剑气太多,反而很容易与那火龙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冲,使得陈平安的整个人身小天地,沦为一处惨烈战场。

说实话,在剑气长城,只要陈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没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陈清都去做什么事,谁敢?

左右倒是还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陈清都自己不愿意,没用。

陈清都沉默片刻,“陈平安,吃得住苦头?”

左右点头道:“可以。”

陈清都笑问道:“想要我出手剥离那粒火种,将其炼化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价,陈平安需要走走一条类似形销骨立、成就真灵神只之道路,放心,只是类似而已,不是当真如此。不然别说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犹豫起来。

左右为难。

陈清都啧啧道:“真是白瞎了当个大师兄,还不如小师弟爽利,陈平安已经点头答应了。”

左右立即起身,“我去护阵。城头之上,我先不管,错过的出剑,我以后补上。”

陈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头,“护个鸟阵,老实待着。成功炼化本命物,毫无悬念,至于之后那条路,护阵有何意义?你杀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剑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他忍这老大剑仙不是一天两次三次五次了,对先生不敬,再可劲儿往死里欺负小师弟,真当我左右是个没火气的泥菩萨?!

陈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来你还是信不过自己的小师弟嘛。”

左右皱眉问道:“几成?”

陈清都伸出一根手指,“一是那个一,这还不够吗?”

左右将信将疑。

陈清都笑道:“左右的剑术那么高,我敢骗你?”

左右直接拔剑出鞘。

整座剑气长城都瞬间察觉到了那份异象。

陈清都却稍稍更换位置,以手握住剑锋,任由那把长剑从手心划抹而过。

城头之上,立即溅射出万千火光。

————

大战又起,墙头之上,刘羡阳此次没来,跟在了陈淳安身边。

依旧是陈平安与齐狩当那邻居。

齐狩觉得有些古怪,今天这陈平安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

依旧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间却别有一把玉竹折扇,转头对齐狩笑道:“才几天没见,齐兄风采更胜往昔啊。”

齐狩顿时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确定了,天晓得会不会是另外一种障眼法,所以齐狩没好气道:“离我远点。”

那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随随便便祭出四把飞剑之后,摇头叹息道:“齐兄啊齐兄,是谁给你的信心,胆敢以小小元婴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齐狩置若罔闻,但是今日出剑杀敌,尤其狠辣。

原本齐狩还想问一问先前为何左右要突兀出剑,这会儿是半句话都不想说。

茅屋附近的墙头上,左右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本命物炼化成功,又熬过了那份苦头,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养育出一把本命飞剑?品秩如何?”

陈清都一脸茫然道:“我有这么讲过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便宜事,本命飞剑还能随便赠送?”

左右转过头,望向茅屋门口那边的老人。

陈清都收敛笑意,“我曾经借了一只槐木剑匣,得一还一,只是让陈平安先成为一只剑匣,或者说是一把剑鞘,至于到底能不能养出一把得天独厚、应运而生的本命飞剑,又是养出什么品秩的本命飞剑,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气,掠出城头,再一次仗剑离城,孑然一身,凿阵去找飞升境大妖。

宁府密室内。

三境修士、七境纯粹武夫的陈平安,只有阴神出窍远游剑气长城,当下这真身与阳神身外身,依旧留在了宁府这边。

因为老大剑仙说那尊阴神,积攒的念头,太多太杂,如何洗剑,都洗不出一个纯粹,即便洗出个精纯光明境界,可那就也不是陈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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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屏气凝神,当下心中所想,反反复复,是一句书上言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当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最后便只有一双内心深处的念头,缓缓如蛟龙游曳在心湖底,只是两者并未打架,反而怡然相处。

剑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杀力最大,高出天外!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有请老大剑仙出剑。”

密室之内,剑光轰然炸开。

陈平安瞬间皮开肉绽,就连他的金身境体魄都好像是纸糊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经浑身血肉模糊,然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连一双眼珠都被剑光彻底消融,刹那之间,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终连一具白骨都不复存在。

无尽夜幕之中,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在不见半点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跄而走,只是下意识往前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草鞋孩子身边,后者脚步缓慢,背着一个大箩筐。

孩子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似乎很伤心,好像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自己,还是这么辛苦。

于是孩子伤透了心,不想继续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着那只永远都装不满草药的大箩筐,呜咽起来。

年轻人摇摇晃晃,蹲下身,怔怔望着那个没有长大的自己。

两两对视。

年轻人与孩子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那个孩子擦了擦眼泪,主动伸出手。

年轻人牵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轻人依旧懵懵懂懂,只是发乎本心,与孩子说起了一个个未来会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记了成长中那些可以说、不可以说的苦难,好像根本就记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复杂的世道。

孩子逐渐笑了起来,仰起头,望向那个长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后孩子停下脚步,双手攥紧箩筐系身的绳子,笑容灿烂,然后为长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轻人举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远方,出现了一粒摇曳不定的依稀灯火。

蓦然之间。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