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齐景龙搬了一条长凳坐在荷花池畔,隋景澄也有样学样,摘了幂篱,搬了条长凳,手持行山杖,坐在不远处,开始呼吸吐纳。
池塘边系有小舟。
齐景龙只是安静凝望着荷花池,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盖上。
陈平安已经开始闭关。
齐景龙是元婴修士,又是谱牒仙师,除了读书悟理之外,齐景龙在山上修行,所谓的分心,那也只是对比前两人而已。
齐景龙其实所学驳杂,却样样精通,当年光是凭借随手画出的一座阵法,就能够让崇玄署云霄宫杨凝真无法破阵,要知道当时杨凝真的术法境界,还要超出同样身为天生道胎的弟弟杨凝性,杨凝真这才一气之下,转去习武,同时等于舍弃了崇玄署云霄宫的继承权,不过竟然还真给杨凝真练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可谓因祸得福。
所以对于闭关一事,齐景龙最是熟稔。
无论陈平安的动静有多大,气机涟漪如何激荡,都逃不出这栋宅子丝毫。
因为齐景龙是一位剑修。
又有下雨的迹象,只是这一次应该会是一场暴雨。
隋景澄有些心神不宁,打断了呼吸吐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愁眉不展。
齐景龙故作不知。
隋景澄喃喃道:“听前辈说过一句乡俗谚语,小暑雨如银,大暑雨如金。”
隋景澄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这种话肯定是读书人说的,而且肯定是那种读书不太好、当官不太大的。”
齐景龙这才开口说道:“有道理。”
隋景澄站起身,将行山杖斜靠长凳,蹲在荷花塘边,问道:“池塘里边的莲叶,可以随便采摘吗?”
齐景龙点头道:“掏了那么多雪花钱住在这里,摘几张莲叶不是问题,不过莲叶蕴藉灵气稀薄,摘下之后便要留不住。”
隋景澄摘下水边一张莲叶,坐回长凳,轻轻拧转,雨珠四溅。
齐景龙说道:“陈先生气象已成,炼化一事,应该问题不大。”
隋景澄转头问道:“当真万无一失?”
齐景龙有些无可奈何,这种话要他怎么回答?
隋景澄便转过头,轻声问道:“前辈真的那么年轻吗?”
齐景龙目视远方,笑道:“真实年龄,自然年轻,但是心境岁数,不年轻了,世间有千奇百怪,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岁月悠悠,快慢不一,不似人间,更是人间。所以那位陈先生说自己三百岁,不全是骗人。”
暴雨骤至。
隋景澄去拿了幂篱和蓑衣,竟然就那么坐在池塘边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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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齐景龙-根本无需运转气机,大雨不侵。
剑心微动,剑意牵动剑气使然。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隋景澄搁放长凳的那张莲叶上,劈啪作响。
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依稀看到远处荷花池中,有一对锦绣鸳鸯在莲叶下躲雨。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齐景龙笑道:“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脉售卖的一种灵禽,并非寻常鸳鸯,性情桀骜,放养在山上水泽,能够看护池中珍贵游鱼,免得被山泽异兽叼走。”
大煞风景。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来。
齐景龙虽然疑惑不解,不清楚哪里招惹到了她,但是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言语。
深夜时分,隋景澄已经返回自己屋子,只是灯光亮了一宿。
齐景龙则一直坐在水边长凳上,纹丝不动。
偶有气机涟漪溢出,皆被剑气震碎,重归天地。
至于陈平安屋内取炉炼物、以及搬出天材地宝的诸多宝光异象,齐景龙自然更不会让人随意以神识窥探。
修道之人,炼化本命物,是重中之重,性命攸关。
第二天晌午时分,陈平安脸色惨白,打开门走出屋子。
齐景龙叹了口气。
下五境修士炼化本命物,有这么夸张吗?
无论是那件炼物炉鼎的品相,还是那些天材地宝的珍稀程度,以及炼物的难度,是不是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又不是龙门境瓶颈修士在冲击金丹地仙。
齐景龙笑问道:“笑问道:“不喝几口酒压压惊?”
“先缓一缓再喝。”
陈平安看到荷塘边刚好空着一条长凳,就坐在那边,转头笑道:“没事,准备充足,还有两次机会。”
随手将一张被雨水打落长凳的莲叶拿起来。
齐景龙指了指心口,“关键是这里,别出问题,不然所谓的两次机会,再多天材地宝,都是虚设。”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我就这点,还算拿得出手。”
齐景龙见他并无半点颓丧,也就放下心来。
隋景澄走出屋子,只是没了她的位置,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坐在长凳一端,隋景澄这才坐在另一头。
陈平安问道:“摘取荷叶,如果需要额外开销,得记在账上。”
隋景澄笑道:“行啊,才几颗雪花钱而已,记账就记账。”
陈平安转头望向齐景龙。
齐景龙无动于衷。
你们卿卿我我,别扯上我。
陈平安只得解释道:“刘先生,你误会了。”
齐景龙笑了笑,“好的,就当是我误会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起养剑葫默默喝酒。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前水榭所见河面上的三位小舟修士,在北俱芦洲很有名气?”
齐景龙说道:“与当年喜欢给人温养飞剑的那位剑瓮先生一样,都是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此人喜好音律,还收藏了许多件乐器法宝,脾气古怪,漂泊无定。北俱芦洲许多宗字头仙家的庆典,例如开峰仪式,或是大修士破境成功,都以能够邀请到师徒十数人在宴席上奏乐为幸事。最近一次师徒齐聚,是被我们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邀请,出现在清凉宗一座小洞天内的青崖背上。”
陈平安点了点头。
约莫一炷香后,一言不发的陈平安返回屋子。
隋景澄无所事事,继续拧转那片依旧青翠欲滴的荷叶。
齐景龙说道:“介不介意我说一些涉及你大道修行的言语,并非我有意查看,实在是你的呼吸吐纳、气机运转,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隋景澄摇头道:“介意。”
只是她转过头,瞥了眼那边的屋子,轻声道:“刘先生,你说说看。”
齐景龙微笑道:“你修行的吐纳法门,与火龙真人一脉嫡传弟子中的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很相似。”
隋景澄疑惑道:“刘先生,等会儿,我虽然不知晓许多山上规矩,可是跟随前辈走了这么一路,也清楚那道家真人,境界不过地仙吧,可是元君却最少是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是那李妤仙师资质太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胜过师父太多?”
齐景龙笑着摇头道:“这是我们北俱芦洲的山上趣闻了,那位火龙真人是中土神洲龙虎山的外姓天师,有些传闻……算了,这个不好胡说,我就不提了。反正这位老神仙,境界极高,极高极高,但是一直守着真人头衔罢了,而且传言喜欢睡觉,于梦中修行悟大道,玄之又玄。而李妤是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之一,由于老神仙收取弟子,十分随心所欲,不看资质,不看根骨,反正每次下山都会带一两人返回,甚至是一些老友送到山上的,也会收为弟子,以至于祖师堂谱牒上的嫡传弟子,多达四五十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既有像李妤仙师这般晋升为道家元君的,但是更多还是老死于各大瓶颈上,从洞府境到元婴境,颇多。如今山上还有二十余嫡传,继续修行,故而一个辈分的修士,年龄悬殊,境界更是悬殊。不过这位太霞元君已经闭关多年,但是她这一脉开枝散叶,弟子在山上是最多的,她之后的三代弟子,已经有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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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景澄脸色微变。
前辈曾经一语道破三支金钗的篆文刻字,其中就有“太霞役鬼”!
隋景澄赶紧稳住心神。
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齐景龙转头瞥了眼隋景澄,眼神复杂,算了吧,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最后结果如何,还是让那位陈先生自己头疼去。
隋景澄的大道根脚,其实没有这么简单,就一定是那太霞元君李妤仙师相中的弟子,甚至可以说可能性既大,又极小,因为李妤在闭生死大关之前,就已经收取了一位根骨极佳的闭关弟子,如今虽然才不到四十岁,却是下一次北俱芦洲年轻十人的候补人选了。
山上修士,越是山巅,在师徒名分一事上,越是从不马虎含糊。
而且隋景澄身上的暗藏玄机,那位陈先生到底不是真正的地仙剑修,尚未看出端倪。只不过这未必是什么坏事。
不管怎么说,凭借隋景澄身上那股淡淡的剑意,齐景龙大致猜出了一点蛛丝马迹,这种修行之法,太过凶险,也会有些麻烦。一个处置不当,就会牵动大道根本。
齐景龙甚至可以顺着这条脉络,以及一些北俱芦洲大修士之间的复杂关系,得出更多的结论。
不过许多山上事,可知不可道。
至于那位元君的小弟子顾陌,齐景龙曾经在游历途中见过她一面,资质确实很好,就是脾气不太好。
太霞一脉,历来如此。
下山斩妖除魔,天不怕地不怕,身死道消算什么。
只要有理,便是对上了高出两三境的修士,太霞一脉在内的所有外姓天师,一样会出剑。
历史上也有过地仙修士、以至于上五境剑仙,随手一剑将那些不识趣的道门小修士斩杀,大多自以为无声无息,可是无一例外,大多被太霞元君或是她那几位师兄弟杀到,将其打死,若是有山巅大修士连他们都能挡下击退,没关系,火龙真人在这千年历史当中,是有下山两次的,一次随手拍死了一位十二境兵家修士,一次出手,直接打死了一位自以为自保无忧的十二境剑仙,从头到尾,老真人毫发无损,甚至一场本该天地变色的山巅厮杀,没有半点波澜。
日月替换,昼夜交替。
当陈平安第二次走出屋子,隋景澄立即就跟着离开了自己屋子。
齐景龙这一次没有说话。
陈平安依旧坐在那条长凳上,那张摆在凳上的荷叶,灵气涣散流失后,已经显现出了几分枯萎迹象,色泽不再那么水润饱满。
隋景澄没有坐在长凳上,只是站在不远处。
亭亭玉立如一株芙蓉。
陈平安拿着养剑葫喝着酒,微笑道:“别担心。”
齐景龙笑道:“你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陈平安转头道:“麻烦你了。”
齐景龙的回答,简明扼要,“不用客气。”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佛家所谓的降服心猿,可有自己的理解?”
齐景龙摇摇头,“皮毛浅见,不值一提。以后有想到高远处了,再与你说。”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见到一位得道高僧,所以有点想法,随便聊聊?”
齐景龙笑道:“这就最好不过了。”
陈平安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纹丝不动,如同约束某物,“这算不算降服?”
齐景龙深思片刻,摇摇头,“若是起先如此,绝对不是,若是一个最终结果,也不算圆满。”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蹲下身,以手指抵住荷花池畔的青石板地面,随便划出两条极其浅淡的痕迹,然后又在四面八方画出一条条脉络。
最后伸出手掌,全部抹了一抹,却没有全部抹平,留下了断断续续、条条线线的细微擦痕。
齐景龙问道:“这就是我们的心境?心猿意马四处奔驰,看似返回本心原处,但是只要一着不慎,其实就有些心路痕迹,尚未真正擦拭干净?”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去池中以右手掬起一小捧水,站在那一处圆心附近,另外左手,轻轻捻出一滴水珠,滴落圆心处。
齐景龙定睛望去。
再蹲下身,一手轻抹。
青石地板上,看似已经无水渍,可是一些细痕当中,不断犹有纤细水路,蔓延四方,而且长短不一,远近不一。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刘先生是对的。”
齐景龙想了想,“但是当真心猿意马踩踏而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吗?而不是大雪脚印,大日一出,曝晒过后,就会彻底消融?”
然后两人各自都陷入了沉思。
隋景澄蹲在陈平安附近,瞪大眼睛,想要看出一些什么。
不然总这么如坠云雾,很没有面子不是?